我日渐感到,在过了二十五岁以后,仍然有点什么可说,是幸运的。
二十岁到二十五岁大抵能够确定一生的基调,要有什么变化可得仰仗机运,而我似乎还没全然踏入惯性,生活依然存有不安,于是有着这样点运气能勉为其难地谈点什么。
只是厘清想说的话是那样艰难,它的存在恰好妨碍我描述它的存在,正如人生是一团混乱的纠结,你得用整段人生来试图理解它是怎么一回事。
我突然想起来,某次高职的暑假曾在职训局参加过为期约一个月的电机技能训练,大约是接线路与爬电线杆一类的事,白天受训,而夜里则住在楼上的学员宿舍读专业书籍。要说那阵子带给我什么启发,那便是我晓得自己是不会走这条路的,这多少坚定我要做文组的念头。
几年过去,我是没有做同样的事,却进了建筑业做设计,而公司就在职训局的大楼那边。仿佛花了心思与时光,兜兜转转仍是回到它的网罗,自己历经波折又折了回去。
似乎一切都在失落。
跟女人的关系也还在不断试错的阶段。几次嗅闻到类似气味,贴近了又感到并不同路而止住,分合之后才想说那时其实应该这么做才对。也不是想挽回,我的性子并非如此,只是觉得自己能处理更好一些。
例如L告知我,她的情感变得有些淡薄了,说她会试图找回本来的感觉时,我是否不该那样果决地表示「不用了」?
例如跟S提分开,当她噙着眼泪问我是她哪里不够好时,我的回应是否该更果断些,让她在疼痛里断念?
例如当我跟其他女人过夜时,M因此哭到彻夜难眠,我是否有比沉默更好的做法?
还有点别的事。
前些个月开始回归到早年投稿报社的状态,虽然当时仅是投到地方性的报纸,过稿并不困难,如今写作能力与悟性有所提升,遂将目光放在知名大报上,且先观望过各副刊水准,以为自己不输。
这小段时间的结果,是信箱充满「憾未留用」的答复。
这种时刻,难免也想到初次投文学奖,得到仅次首奖的推荐时,志得意满地认为,待到得首奖后再跟评审作家们留影吧,只是最终却是再未得奖了。
这些何尝不是对生命的一则寓言?
或者我确有点能耐,但这是否意味着我不是如我所预想地那样可以自豪?
我有这样一位好友,从她观察事物的角度来说,时常可以望见一些非我所能看到的景色。我常惊讶于她令人钦羡的禀赋。在她偶尔跟我分析她对事物的理解时,仿佛能将泥水里的沙粒与清水分别,日光中有温暖与太阳的阴影。
我很早便觉得她是另一世界的人,或者是迟早能得什么奖的。也正是这样的特质,她在这边的世界理所当然地过得不会太舒适,显然任何能够精细体验生活的敏锐,都要用感受同等的刺激来偿还。
我深切地感到,每个对目标怀抱激情的奋斗者,都同时是那目标的人质,而疼痛则是自身处在一个尚有希望,但未能触及的境地时更为鲜明。如若没能到达彼岸,那就得在苍白的泥沼里锈蚀;一无所有并认定自己无法拥有的人是不会痛的。
我的心力一旦因此疲惫下去,想改造、想成就的狂傲就要逐步消散了。当我躺在女人怀里,又或是领薪水,或在任何享乐中感到喜悦之际,自己那想要苟且偷安、得过且过的弊习就会浮现,开始觉得岁月仍长,不必急于一刻,然则内在的躁动又冲突似的警醒,想杀伐的气慨奔袭逆流而出,残碎的欲念在安逸之时弹响。
通常,为了避免自己被生活腐朽得麻木,人们会寻找契机来抖动身上的泥泞。比方去别的城市旅行,去建立或结束一段关系,或者度过某个具有象征意义的节日,借此来制造生活中的断点。
要我说的话,一切都不会在短时间内有所改变。纵然自己逃到天涯海角,你也还是带着过去的自己前进了。
人们得通过不断地选择(多半还是被迫的)才能改变,并且要在连续的抉择中达成一致性才会促进更新,因为过去是无数瞬间的叠影,要用更多瞬间才得以清洗过去的痕迹。
说得明白一些,只要你还没尝到足够的疼痛,或没有得到足以颠覆过去的体悟的话,请相信未来的你还是会犯过去的错,你会跟过去一样拖延,你跟不适合的伴侣分手以后,仍然会跟看似不同实则相似的对象交往,一切都在延续,你会用新的心情,重复过去的事。
执著过去阴霾不敢前进,固然是种懦弱,可把一切都寄望将来,同样是种懦弱的表现,
往后的生活是今日的延续,但每个处境下决定的机会只有一次,坏掉的不会修补,过去的不会再来。这一年以来少数堪称安慰的,是我在每个当下都认真思考,并接受随之而来的结果,逐步积累经验与不产生懊悔。
或者其实自己也慢慢接受世间许多事,都无法再论公道,而事物不存在善恶的价值判断,也不具备一个终极意义,它的意义即是它的自身。于是当生活有所疼痛,可以不要谁来负责。不再奢求理解,看着不是一路,就分道扬镳;不用向谁证明,因为自己的人生,不欠旁观者任何交代。
人们想以宽恕来缓解罪恶,但人们并不存在能宽恕自己的对象,除非他们需要;人们想以受罚来寻求接纳,但人们并不存在能责罚自己的对象,除非他们允许。
我不需要、不允许、不要求,也不奢望他人与社会实践我的公理与正义了。毕竟得靠自己才能实事求是,即便这注定是漫长的过程,我想延续,延续培养起来的写作与健身,延续谦虚以敬畏他人的独立性,延续疼痛让自己持续滋养悟性,延续自傲使自己不致在苦难里放弃,延续善意与爱给他人生存的温度……我愿意承担我愿意与不愿意延续的更多自造的成就与苦果。
此刻,我才稍稍感到自己在这贫乏中,还负有这么点使命,但这使命是个人的,不存在普遍性,而每个人实际所能肩负的全部,就只有自身的存在。
生活的痛苦还会延续,但它会过去;美好的事物终要逝去,但新的美好还会发生。
这样很好,我们还可以继续。